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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于安履貞而言，履泰是“骨肉曾兼師”，既是兄長，也是詩歌的啟蒙老師；雖是兄妹，也為師友，感情之深自不待言。履泰冤死獄中，對于安履貞來說是很大的打擊，更何況死訊傳來時，已經(jīng)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，要像聶政姊那樣替兄收尸都不可能。這是多么大的不幸。因此，安履貞在這里以詩當(dāng)哭，一字一淚，感人肺腑！

 

安履貞是不幸的，娘家遭難已讓她痛不堪言，命運之神卻沒有給她一絲憐憫，時時奪走她身邊的親人，她的悲痛之情找誰訴說呢？蒼天無眼，只能寄托在詩歌之中了，如《傷心詞》(哭二女瑞儀、莊儀也)：

 

年才三歲嫩如脂，終似花開一霎時

 

乳畔唐詩流水涌，至今人怕讀唐詩

 

詩人聰明俊慧之女，還在吃奶，就匆匆辭別人世，邊吃奶邊誦唐詩之情之景，歷歷在目。至此，女詩人一讀唐詩，母女死別之情，涌上心來，誠摯之情，力透紙背。

 

除了這些之外，安履貞的悼亡詩中，《墓上悼五弟履晉》、《悼姒氏安淑人》等，皆“字字從血性中出”感人至深。

 

第五、詠物唱和類。除了以上幾類題材外，安履貞還作有部分詠物詩和唱和詩，如《白菊》、《秋九月和子懋寄詩原韻》等，“殘燈留伴敲詩影，短榻能移憶遠(yuǎn)身。”“以及”無心詩易好，不慧語偏投。淡泊安吾素，相對到白頭。”皆別有一番情趣。

 

三、安履貞詩歌的思想根源

 

安履貞作為烏蒙山區(qū)第一個寫漢詩的彝族女詩人，盡管在詩才上出類拔萃，但在性格上卻偏于保守，因此，詩作不多，且不肯示人。究其原因，主要受兩方面的影響。

 

1.彝族傳統(tǒng)思想文化的影響。安履貞生活的年代，彝族在政治上相對衰落，但彝族傳統(tǒng)思想文化依然根深蒂固，深深地影響著當(dāng)時人們的行為。彝族女子自古重視操守和名節(jié)，戀愛婚姻都講求血統(tǒng)階級，不能隨便混亂。因此，盡管安履貞接受漢文化，能寫詩作文，但思想上依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彝族傳統(tǒng)女性，守身如玉、從一而終的觀念依然深藏于她的內(nèi)心之中，這可從她留下的《女戒》十則中可見一斑。如《女戒·處己》云：“自貴其身，如玉如今，矜持保重，淄磷莫侵，自潔其心，如日如星，纖芥不蔽，明則生靈。”在這方面，安履貞可謂是身體力行，即便是重病時，也為了保持身體的清潔而不讓醫(yī)生執(zhí)手把脈，最終導(dǎo)致了她不到花甲便離開人世，余昭在《悼亡室安恭人即題其遺稿》中自注：“彌留時，召媳曰：‘我此身孩提時惟父得抱，嫁后夫子而外，雖多病，不曾用醫(yī)把脈，清白自知，啟手啟足，余知免也。”為了遵循彝族傳統(tǒng)的操守名節(jié)，保持身體的清白，即使多病也不用醫(yī)把脈，這似乎有些因噎廢食了，如當(dāng)時能及時醫(yī)治，其實是不至于至于匆匆而逝的。一代彝族才女，因自己的固執(zhí)而隕落，紅消香斷，令人哀傷。另外，從一而終的思想也影響著她的行為?！杜?middot;事夫》云“得意一人，是謂永畢，失意一人，恐遭譴黜，既屬一人，終身從壹，生死不渝，勤劬嚴(yán)栗。”這些思想縱然對她的詩才沒有構(gòu)成直接的影響，但間接地束縛了她的行為，便難以有李清照“沉醉不知歸路，誤入藕花深處”的自由灑脫作風(fēng)，因而，詩作也只能算是閨中作品，大氣之處難以伸展。

 

2.漢族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思想的束縛。《通雍余氏宗譜》說安履貞“能詩文，不欲示人”，饒雁鳴先生在《圓靈閣詩稿》序中也說“亦不多作，作亦不肯示人，蓋深自韜晦，而不欲以才顯”。這些都說明安履貞確實是很有詩才的，但為何卻只留下60余首詩作呢？究其原因，漢族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的立身行事標(biāo)準(zhǔn)深深的束縛了她的思想，她在《女戒·守分》中說：“婦無公事，以順為則，義當(dāng)勸行，利當(dāng)辨惑，莫炫己長，無才為德，莫逞詭隨，事人以色。”是最好的明證。因此，其創(chuàng)作的欲望和激情受到了極大的克制，盡管才華橫溢，也只有到了情不能自已時，才提筆寫詩以作自慰，但都投入奩篋之中，不欲示人。因此，終其一生，只留下詩稿十余頁60余首。縱然她“性端莊慈惠，律己以敬，相夫教子，永垂模范。課家務(wù)井井有條，上下咸沐雕肅之澤”，值得敬佩，但作為才華滿腹的彝族女詩人，思想上太拘泥于傳統(tǒng)，過于保守，詩才難免受到抑制，固然成就也就不會太多，想來想去，敬佩之外，難免痛惜。

 

安履貞死后，畢節(jié)舉人楊慎齋、進(jìn)士楊銅似兄弟共同撰寫挽聯(lián)曰：“清潔世難尋，縱罹沉珂，未許醫(yī)家輕執(zhí)手；倡隨人共羨，重翻遺稿，爭教夫婿不傷心。”對其立身行事作了贊揚，但字里行間也透出淡淡的惋惜之情。

 

四、安履貞詩歌所反映的時代背景

 

如前所述，安履貞詩歌大部分為思親悼亡之作，看似抒發(fā)作者自己的情感，但結(jié)合其家世生平，我們依然從中可以察覺出一些當(dāng)時的時代背景，尤其對兄長安履泰的悼念詩歌，更能反映出了改土歸流后彝族上層的生存狀況與社會地位。

 

明末清初，經(jīng)過“吳王剿水西”和“改土歸流”兩大事件，彝族方國政權(quán)覆滅，勢力大衰，雖然地方土目依然良田千頃，家產(chǎn)殷實，但改土歸流后中原漢族大規(guī)模移民烏蒙山區(qū)，并且人口不斷增多，實力不斷增強(qiáng)，在資源、利益等分配中欲望膨脹，從而對當(dāng)?shù)赝聊慨a(chǎn)生了覬覦之心，渴望獲得資源利益的主導(dǎo)權(quán)。而在當(dāng)時，唯一的路徑便是采取一些不正當(dāng)?shù)氖侄?，安氏家難便是這種利益爭奪衍生出來的。

 

安履貞的哥哥安履泰無非就是恃才傲物，性格峭歷，文筆犀利，而為何會遭到別人的誣陷呢？吳姓仇家找的借口是安履泰在新婚之夜演《北地王劉諶》，有反叛之嫌，官府以“不羈之才”羅織罪名，冤死獄中。表面看來，這不過是安履泰的道德修養(yǎng)不夠，為人處事方式不當(dāng)，但也不至于牢獄之災(zāi)。就算是新婚之夜演的戲目，也無非是劉諶勸諫后主不降，這樣一出戲就讓他下獄，今天看來，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。然而，細(xì)想來，這卻反映出了當(dāng)時的社會背景和民族矛盾。當(dāng)時，彝族勢力逐漸衰落，且各地方土目地主間打冤家不斷，漢族士紳崛起，流官任職，他們共同與彝族上層爭益，渴望從中獲利。因此，多重的社會現(xiàn)實，促使吳姓仇家一定要置安履泰于死地。這些復(fù)雜的時代背景，大大充實了安履貞的思親悼亡詩的內(nèi)容，增加了歷史厚重感，也讓她的這類詩歌在其詩作中較為突出，可讀性較高。

 

五、安履貞詩歌的藝術(shù)特征

 

安履貞作為彝族女詩人，具有她特殊的氣質(zhì)。她的詩歌一方面表現(xiàn)出對漢族女性文學(xué)的認(rèn)同。另一方面又表現(xiàn)出對本民族民間文學(xué)傳統(tǒng)的繼承，受民間文學(xué)幽怨訴說風(fēng)格的影響，所以，她的詩雖是閨中之作，風(fēng)格偏向于婉約、細(xì)膩，但又不乏本民族女中豪杰精神的影響而充滿豪情，柔中帶剛，無脂粉之氣，安尚育先生把它稱為“自我情感表現(xiàn)型”，是有一定的見地的。安履貞詩歌的藝術(shù)特征可以歸納為以下幾方面。

 

第一，語言淺近，不假雕琢。安履貞的詩歌絕大多數(shù)都是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寫出來的，但不假雕琢，讀起來都明白曉暢，朗朗上口，具有極強(qiáng)的藝術(shù)性。如《傷心詞》其四：

 

并命鴛鴦舅與甥，韻芬于我有同情。

 

每逢節(jié)序情尤苦，兒一聲來弟一聲。

 

看上去不過幾句平常之言，但細(xì)讀卻能感受詩人親人亡故后的深悲巨痛，感人肺腑。又如《歸思》：“一片歸思無處訴，開窗恰見歸來路。今日言歸不得歸，明日言歸復(fù)如故。惟有多情天上月，夜夜鄉(xiāng)關(guān)自來去。”自古及今，思鄉(xiāng)之作數(shù)不勝數(shù)，安履貞這首詩雖是自抒胸臆，明白如話，而恰因不假雕琢而更顯得一往情深。熊作華先生評價此詩前四句說“在一個歸字上著眼，連用五個歸字而不覺其冗”，反而更為強(qiáng)烈地表現(xiàn)出其思心如熾，歸心似箭。

 

第二，直抒胸臆，情感濃烈。安履貞一生遭遇了家破人亡，子女早夭等人生重大變故，因而詩作多抒發(fā)個人情感。她主張“莫炫己才，無才為德”，因此“能詩文”，但“不欲示人”，“蓋深自韜晦，而不欲以才顯”。因此，她不是以詩為業(yè)的詩人，而是隨著人生的經(jīng)歷和情感的變化隨性而為，用詩歌的方式來傾訴內(nèi)心的悲痛。所以，她的詩歌多為直抒胸臆，情感濃烈，“字字從血性中處”，催人淚下。如《墓上悼五弟履晉》：

 

茂林有土壘，問是弟新塋。悲思觸慟腸，下車酹酒漿。陰陽殊隔絕，問弟可平康、問弟弟不語，回思同胞乳。姊去弟猶存，今歸一抔土。弟從父宜樂，拋母太凄苦。況弟生也后，愛憐尤獨厚。母今日夜悲，憔悴弟知否？

 

彼時交通不便，音信難通，弟死也不得知，等回來時早已陰陽兩隔，詩人用面對面詢問的形式表達(dá)弟死母孤的極度悲傷，極富感染力，不是在寫詩，而似在哭喪。另外，她的《傷心詞》(七首)基本上都是直抒胸臆之作?？傮w而論，她的思親念母類和吊兄悼亡類的詩作都屬于情感比較濃烈的。

 

第三，婉約細(xì)膩，幽怨哀切。饒雁鳴先生在《圓靈閣詩稿》序中寫到：“姑性淡靜，明窗潔幾，蕭然無塵。非忠孝節(jié)烈之書不讀，尤嗜《離騷》，論古具只眼。”說明了安履貞喜歡淡靜的生活，這就讓她的詩歌難免帶有女性婉約細(xì)膩的詩歌風(fēng)格，加上她喜歡讀離騷，因而她的詩歌也充滿了幽怨情緒，如《聞烏》：

 

兀坐簾櫳晝掩門，夜闌月下淚添痕。

 

慈烏啞啞啼將曙，聲聲未盡反哺恩。

 

婉轉(zhuǎn)悲鳴悲欲絕，萬種凄涼在喉舌。

 

對此無語傷儂心，一般心事兩難說。

 

此時，詩人獨坐窗前，月色朦朧，舊事歷歷在目，心緒凄涼，又聞烏鴉夜啼，家園身世之悲一齊涌上心頭，哀痛難當(dāng)，惟有寄托詩歌聊以自慰，情感細(xì)膩，幽怨哀切。其思親悼亡詩普遍都帶有這樣的風(fēng)格。

 

第四，主客移位，用典貼切。安履貞的詩歌運用多種修辭手法，但具有特色的是主客移位和用典貼切。如《中秋夜作》：

 

悵望中秋月，蒼茫感慨多。

 

鄉(xiāng)心驚節(jié)序，歸夢渺山河。

 

定省無人問，音書不我過。

 

慈親今夜里，相憶更如何。

 

中秋佳節(jié)，詩人隨丈夫遠(yuǎn)在他鄉(xiāng)，對母親的思念十分強(qiáng)烈，但卻采用主客移位的寫法，巧妙地把自己的思念之情轉(zhuǎn)化為千里之外的母親在想念自己，曲折有致，蘊情頗深，從而把自己的思念之情表達(dá)出來。又如《傷心詞》其六：“遙憶歸寧到故鄉(xiāng)，欣攜二女拜高堂。掌珠今已空雙手，聽我悲愁母定傷。”二女早夭，自己悲傷不已，詩人卻把它轉(zhuǎn)換成自己攜女拜親時母親聽聞自己的悲愁而傷心，字里行間透出自己內(nèi)心的悲痛之情。

 

另外，安履貞的有些詩歌用典貼切，如《吊階平兄履泰》：“空懷秦女休，有愧聶政姊。”《夢先兄階平》：“尋兄夢里話衷腸，夢訂來生結(jié)雁行。”《題子懋夫子<大山詩草>》：“文瀾壯闊有誰如，一首逍遙悟太初，跋浪自驚滄海裂，前身應(yīng)是北冥魚。”“秦女休”、“聶政姊”、“雁行”、“北冥魚”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詳?shù)牡涔剩娙藚s運用自如，貼切恰當(dāng)，從中也可以看出詩人內(nèi)心的無奈之情。

 

安履貞作為烏蒙山區(qū)第一個寫漢詩的彝族女詩人，從人生遭遇來說，她是不幸的，家破人亡，兒女早夭。但從婚姻和詩歌上來說，她也是辛運的。她才情滿腹，遇到了志趣相投的丈夫余昭，琴瑟甚篤，互相砥礪，時相唱和，詩文益增其美。“昕夕不釋卷，兒女兩書癡”是最好的寫照。縱然她作詩“自寫胸臆，初不望傳”，也最終在其去世后詩稿被丈夫余昭發(fā)現(xiàn)并刊刻于世，后來“滇黔詩禮之家，幾戶置一編矣。”安履貞與余家駒、余昭、余珍、余若瑔等組成了清代余氏詩人群體，在近代貴州詩壇頗負(fù)聲譽。無論是詩才，還是人品，安履貞都不愧于“烏撒奇女”的美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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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責(zé)任編輯 楊軍昌)

 

收稿日期：2016-12-28

 

作者簡介：王昭節(jié)，彝名阿侯索格(1985-)，男，貴州赫章人，赫章縣第一中學(xué)教師。主要研究方向：地方文史。

 

中圖分類號：I129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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