譚繼賢
背后有人喊,嗬,竟是老程。驚訝、握手、寒暄,自是不消說得。他笑貌依然,只是眉宇間又多了幾分滄桑。當然,他看我肯定也是一樣,只是彼此間沒有說出罷了。
他說要急著去兒子那里,于是婉謝了我去家里坐一坐的邀請。他兒子在離我廠五公里的一個單位承包著那里的澡堂。
一別竟是十多年了。
老程,四川安岳縣人,家居農(nóng)村,大號程什么良,忘記了。短小精悍,和我年歲相仿,都屬“前朝遺老”。他生于民國三十五年,即公元1946年,長我兩歲,經(jīng)歷卻豐富。在家種地、當篾匠四十多年,其間還殺過牛羊買。民工潮興起,去新疆當過建筑小工,后輾轉(zhuǎn)來到我廠,當上了屬我管理之一的職工澡堂搓澡工。一干就是八九年,再沒有換過“工種”,直到“退休”回鄉(xiāng)。他似乎很喜歡這工作,常說:“又不要啥子本錢,只要肯下力氣,態(tài)度和泛,同大家合得來就行。”
搓澡工是一個極為費力的行當,凡去澡堂洗過澡而又年歲稍長者,應該說都有感受。過去沒有搓澡工,要么自己動手,但有些部位卻照應不到,顯得不徹底也不過癮。另就是正巧遇了熟人或朋友,來個互相幫助。便是一對一的忙活一番下來,也還是有些手酸氣喘的。
可老程似的專業(yè)搓澡工就不同了。便是生意最清淡之時,一天起碼也得搓上三五個人。生意興旺,便二三十個甚至四五十個不等了,還須保質(zhì)保量。每每見他汗流不止,大冬天都著單衣單褲勞作時,我便想:他從開初時的腰酸腿痛胳臂難抬到現(xiàn)在的來者不拒、多多益善自如境地,該經(jīng)受了多么痛切的磨練喲。每當問及此事,他總是不在乎的回答:“自小就下慣力氣的,倒也不覺得!”
平心而論,開初他的技巧是不敢恭維的,雖拉開架勢,盡量比照先他而入道的兄弟或子侄輩們的姿勢做出付很“專業(yè)”的樣子,但該輕該重的地方總不能很好掌握。要么讓人覺得不到位,要么把人的“鐮兒桿”(小腿脛骨)擦破皮。教人痛得火冒。他倒是接受意見誠懇,對前者,遵照顧客要求再來一次便是,對后者,則一再的賠笑說好話,讓人生不起氣來。漸漸地,他便也輕車熟路起來,有著固定找他服務的客人了。對老程的從“必然王國”走進“自由王國”,我也為他高興。
剛剛和老程接觸時,他總是恭恭敬敬的稱呼我的“官銜”。這也無不可,因為其時正在其位,所謂名實相副。退居二線后,他仍如此稱呼,講了他幾次,仍是如此。還一本正經(jīng)的說:他們村的老支書快九十歲了,不當官已經(jīng)三十多年,大家都還是喊他支書。乖乖,這多么令人累得慌!后見我確實不像那種想保持“尊號”幾十年不廢的認真樣子,方才改了口,跟著他子侄輩稱呼,在我的姓氏后面加上“叔”字。
有一點我始終沒有對他讓步,,那便是在當“官”期間,每次請他搓過澡,都要堅持付錢給他。記得開初兩次,他真是惶恐萬分,像我遞給他的是一條大毒蛇,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,口里一連串的吐出“不要、不要、不要”。那情景,大有“休要折了小可的草料”的味道。我明白,那是因為他覺得我“管”著他們,享受無償服務是理所應當?shù)?。此種情況似乎已逐漸被人們認可,視為正常。記得當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:我他媽這不是以勢壓人么!人家年歲比我大,仰肢八叉、翻來覆去的讓人家服務了一番,不付酬,說得過去么?他出生于鄉(xiāng)村,我生長在城市,不過是命運的安排罷了。倘若躺著消受的是他,站著揮汗的是我,那又當如何呢?假使我們的父輩當年的足跡來了個城鄉(xiāng)逆轉(zhuǎn),這便完全有可能發(fā)生。
見我付費態(tài)度堅決,他也就收了。但每次那副惴惴不安的表情,仿佛有多么對不住我似的。
在“二線”晃蕩了年余,領導讓我?guī)е?,下到澡堂發(fā)揮“余熱”,司“堂長”之職,成了老程等的直接“現(xiàn)管”。這下,他可無論如何不收我的搓澡費了,態(tài)度之堅決,大有寧肯被“炒魷魚”都不讓步的架勢,也就只好由隨他了。只是采取了變通方式,或給他的小孫女買點糖果吃食之類的,或?qū)⒛旯?jié)腌制的臘味送給他們一塊兩塊的,要么便是送些我們吃不完或者吃不慣,他們卻顯得需要的東西。這種時候,他照例謝謝之聲不斷。再有呢,便是給他們以原則性以內(nèi)的方便,如此而已。
老程他們在飲食上是極簡單的,蔬菜方面多,肉食之類少。早餐常是塑料面盆盛上一盆油水不怎么樣的面條或發(fā)泡粉條,幾個人稀里呼嚕便解決了。我估計他們那時每個人一月的伙食費是決不會超過120元的。每每逢著去吃酒宴之類的大餐,看著剩得多多的雞鴨魚肉之類,便不由想起老程他們的粗糲飯食。于是便在方便的情況下,待食友們酒足飯飽之余,向在座者或鄰坐者略作說明,將那整形的、受看的、有的甚至僅是動過一兩筷子的,用塑料袋分類盛裝給他們帶回來。對我的一再說明“是干凈的,我們都沒有病”的聲明,老程他們似乎并不怎么在意,只是一個勁的致謝,好像這些東西是我專門為他們買來的一樣。其實,這不過是“廢物利用”罷了,我頂多便是花了點力氣而已。老程還總是惦記著回謝人,回老家時,總不忘大老遠的捎帶點皮蛋之類的土特產(chǎn)來。告訴他我們這里也有,他則說:“是個意思,是個意思?。ㄐ囊猓?rdquo;
老程還是喜歡擺談的。家庭情況、個人經(jīng)歷、兒子在廣東務工的情景,孫女的乖巧可愛等等,都和我擺談過。甚至還擺談了沉重的家世。說她家有三弟兄,他排行老二,父母分別在“三年自熱災害”時期被饑饉歲月奪去了生命。還說當年鄉(xiāng)里人因缺吃而浮腫普遍,為了不讓浮腫從腳下蔓延上來,鄉(xiāng)親們發(fā)明了用繩子緊緊捆扎腳脖子的土辦法。還笑談了在“大躍進”年月,上頭要求他們那里也施行啥子“深耕細作”、“合理密植”的科學方法,挖地時連老生土都翻上來了。本來一畝地只能種10來斤麥子,上頭硬要規(guī)定種50斤,種不完只好亂朝地里拋灑。上面還給鄉(xiāng)親們宣傳,說這樣做收成高,麥子多得可以吃饅頭撕皮子不要,光吃心心都行。這樣的歷史事情,我們是同齡人,都不陌生,會心一笑,拉近了相互的距離。
老程還說過:現(xiàn)在種地實在不劃算。買化肥、種子、人工等等花費不少,一年下來,找不到幾個錢。因此,他們那里青壯年甚至像他那樣身子骨尚好的上點年紀者,都紛紛外出打工找活錢去了,留下都是些老弱和細娃。開初幾年,他這個務了幾十年農(nóng)的人,舍不得荒了家里分得的承包地,逢季節(jié)便趕回去幫著老伴一起勞作。汽車、火車、又汽車的一天一夜顛簸勞累,往返得十天半月,盤纏出脫百多元,搓澡收入也損失了一大塊,那點收成,根本抵不上支出,實在是“老公公背兒媳婦過河——費力不討好”,日子久了,也就淡了心思。但終究盤弄了幾十年土地,那份農(nóng)村情結(jié)還是割舍不下。于是,便無償把地借給人家種,收成歸人家,公糧 ——那時還興交公糧——仍然由老程以現(xiàn)金作抵,不至讓土地荒著,以備打不動工了自己好回家使用。據(jù)老程說,找人種地也很不容易,得憑關系,并不是白送給人家種和收,人家就樂意得很,有勞動力在家種地的人并不多。
老程有時也感嘆,說他的子侄輩們對農(nóng)活那一套早就丟生了,節(jié)氣時令方面已不熟悉。也是,看這些來自農(nóng)家的小年輕,工余時不乏西裝革履、牛仔波鞋示人的時候,行動新潮,談吐中亦新詞不斷,各種電玩溜溜熟,儼然城里娃的作派了。他們當然還不至于鬧出像電影《劉三姐》中歌曲所諷刺的酸秀才所唱的“耕田耙地我知道,牛走后來我走先”那樣的笑話,但恐怕不能順暢回答“問你幾時撒谷種嘞,問你幾時秧出齊”的可能性還是有的罷。······
當然,老程也并不是事事都愿開口的,他們的搓澡收入狀況便是絕口不提,任隨人旁敲還是側(cè)擊。我亦十分尊重他的這一“隱私權”。試想,不少有頭有臉有文化者尚且嚴守“財帛不露”的古訓,而每每對此三緘其口、掩之深深,而況老程這一介低文化農(nóng)夫乎!雖說他的那份收入全系賣苦力、流大汗而掙得,絕沒有所謂“灰色”或者“黑色”之類的色彩。
不過,從老程在作出各項費用之后,表情仍每有滿足自如洋溢以及一干八九年不提挪窩換“工種”的情景推來,大約還是過得去的罷。
老程們出來打工,常是家族式的連動攜帶出來的,也就是說互相都沾親帶故,周圍附近的澡堂的搓澡工中都有著親戚朋友。因此,便難免有著此消彼長、相互“換防”的情況。有一年,老程為給剛剛出來“學徒”的小兒子騰出個空位,便和我說了一下,要我“關照關照”小子,然后去別的澡堂干去了。一定時間來時,仍是要擺談幾句的。遇著這里人手緊張,便幫忙干上一陣子。我有時也趁便利用請他搓搓澡的時間,和他拉一拉家常。惱人的是差不多仍要被他強迫接受無償服務,無奈之下,也就只好仍然沿用老例——采取變通方式了。
(作者系貴州省作協(xié)會員 貴州省散文學會常務理事)
(責任編輯:劉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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