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才師兄“走”了有一些時日了,內(nèi)心卻似乎遲遲不愿承認這是事實。
一個好說好笑,性格豪爽,走到哪里就把歡快氣氛帶到那里的人,說沒有就沒有了,真讓人有些一時半會接受不了。雖說生老病死乃是人生的必然規(guī)律。
家才師兄享壽七十有二,算不上是早夭,前人就曾經(jīng)有過“人生七十古來稀”的說道。但從現(xiàn)在人們的壽源標準來說:“六十不稀奇,七十小弟弟”,“走”在這個年齡段上,還是很有些令人惋惜和遺憾的。
不是那曾經(jīng)的,可惡的有欠考慮的用藥不當,有損了免疫力,埋下隱患,家才師兄大概是不應該“走”得如此匆匆的罷。要知道,“走”的二十來天前,可是他自己行走到醫(yī)院求治的,更要知道的是,在當年我們一道進廠當學徒工的幾十號師兄弟中,他的身體素質(zhì)絕對是可以排在前五名之內(nèi)的。
家才幾年前,每到冬天,便出現(xiàn)大葉性肺炎癥狀,經(jīng)治療療養(yǎng)后情況有所好轉。不料前年底,突發(fā)類風濕病,大約醫(yī)者想盡快見到效果吧,出發(fā)點不可謂不好,治療用藥上卻有損了免疫力,一遇風寒感冒,便極易出現(xiàn)險情,這次終于沒有挺得過來••••••
在家才住院期間,除隨時關注著師兄弟微信群,并與仍在一廠的師弟朱通元約好了,如家才真有什么三長兩短,便一同趕回家鄉(xiāng)去。現(xiàn)在高鐵開通,方便快捷。
不料,突接所參加的一個文藝團體的參會緊急通知,計算了一下時間,大約是錯得開的,再說,也還存有家才可以轉危為安的念頭。誰想,時間偏偏卡在了家才“走”的節(jié)骨眼上。這邊,人家已經(jīng)一切安排好,實在不便推脫,于是,終于沒有能去送上家才最后一程。
與家才是同年進廠的師兄弟,都是民國三十六年生人,他大我月份。
51年前的11月3日,是個陰晦有雨的天氣,位于清鎮(zhèn)縣在建的貴州有機化工廠在遵義市招收的47名男女學徒工,帶著歡快,懷著希望,匯聚在遵義市服務大樓門前。上午9點來鐘時,回應著招工師傅的點名聲,大家紛紛登上路邊的一輛外國產(chǎn)“克洛沙”大卡車上(有幾位女生乘坐火車),人,背包等等混裝一車,告別家鄉(xiāng),告別送行親友,駛往大家一無所知的清鎮(zhèn)地界。
那時公路逼窄,險道極多,經(jīng)六七個小時的顛簸,于當日下午4點來鐘,風雨大作中抵達廠里稱之為“半工半讀”的兩棟并列的二層磚混小樓前。有先期而到的其他地方來的學徒工,正值課間休息,在他們的議論和好奇注視下,我們抖落雨水,掀開篷布,急急下車,分別住進二樓臨時辟為男女生宿舍的大教室里,匯入學徒工群體中,從此開啟了我們的人生之旅。
住的大通鋪,熱鬧,每天的談笑打趣中,總少不了家才的表現(xiàn)。
男生中,家才當時算是高文化的,讀過遵義農(nóng)校,正牌“文革”前就相當于高中的。能與他匹敵的大約只有朱通元師弟了,遵義二中高一肄業(yè)。
文化高,學習不吃力,吸收知識快,也看得遠,自然顯示出能力,他們后來的生活軌跡,也充分體現(xiàn)出這些方面優(yōu)勢。這是后話了。
開初是邊學習,邊勞動,搞基建。不少廠房都是我們參與建設的,包括我們所在的七號車間,是大家與稍后進廠的六八年退伍兵們,在一片雜草叢生的荒涼地帶——當?shù)卮迕穹Q之為孫家麻窩”——破土開工的。好在都是做過臨工下過力的,擔抬挖壘樣樣不陌生,有把力氣,自然干起活來也還談得上得心應手。
記得在修建機修車間時,家才與師弟彭經(jīng)緯打伙抬磚,是那種老式紅磚,六七斤重一塊,他倆一次竟能抬上三十來快,踩著閃閃悠悠的跳板往上送給砌磚的師傅,一天下來,仍然嘻哈打笑,談笑如常。
那時常聽家才叫人“闖三”,大約就是我們遵義話愛說愛動,有股沖氣的意思吧。當時我廠統(tǒng)稱“九化公司”,不論是生產(chǎn)準備的甲方還是搞基建的乙方。一些帶著我們干活的乙方青工,與我們年歲相差不大,也很樂于與家才來往,也不知他們懂了意思沒有,也操著東北話跟著“闖三、闖三”的和我們互相稱呼著,那語調(diào),那神情,常常令人大笑不止,充滿了和諧氣氛。
在“半工半讀”住了大約有七八個月光景,便搬進了廠里搶修出來的又一棟獨身大樓,按照當年的時髦命名,叫“紅三樓”。我與家才及另幾位師兄弟同住一室,82號,上下鋪,八個人,他住靠門下鋪,我住靠窗上鋪,雖則擁擠,卻也熱鬧。夏天,出門就是中八農(nóng)場漫山遍野的桃樹,掛果成熟時節(jié),便不免約上三五個師兄弟,趁著夜色去干過“跳頂懂”(偷摘水果)的勾當,被看守人發(fā)現(xiàn),一聲斷喝,落荒而逃的情況頗不少見。冬天則偷來鐵爐子,煤塊、焦炭,砍來菜心心,人烤得個“二面黃”,嘴吃得個辣乎乎,與窗子外的寒冷氣候隔絕得開開的。后來,有了怕懼之心,自自然然便也收斂了這之類的惡作劇。
不久,大家就分頭外出實習去了。家才所屬的樹脂工段先走,一部分去上海桃浦化工廠,一部分是去遼寧錦西化工廠,家才是去的錦西。我所屬的薄膜工段,是去的上海塑料研究所。等到大家再見面時,已經(jīng)是一年多以后。他們先回,我則在上海呆了一年又一個月,與五六個師兄弟應上海方師傅的要求,留下幫了他們幾個月的忙。其間,與先回的師兄弟師姐妹們不時有著書信往來,幫他們帶買了不少當時貴州所沒有或者緊缺的東西。
回廠見著家才,感覺他越發(fā)春風滿面,文化和能力在學習和工作中得到了強勢體現(xiàn),儼然成了車間的骨干之一。愛情上也大有收獲,與同去錦西的師妹章達榮成了一對令人羨慕的戀人。
拿現(xiàn)在的話來說,當年的家才絕對算得上是“帥哥”一枚,而達榮也絕對稱得上是“靚妹”,真可謂是郎才女貌,般般配配。用我們遵義當年曾經(jīng)流行過的一句話來形容:伙子是“舵起的”。
記得當年進廠時的章達榮師妹,好長相配著一對在腰上甩來甩去的長辮子。住在“半工半讀”之時,與各路來的師兄弟師姐妹們尚不熟悉,常被他們稱為“那個遵義來的大辮子”,很是讓一些年長師兄有些“想入非非”。
別看她外表一副小女子樣,其實也是個“蠻得”的那家人。與同來的其她師姐妹一樣,工作學習上拿得起,放得下,勞動干力氣活方面也是不輸人的。初中畢業(yè)后便參加了在遵義市由高初中畢業(yè)生組成的“學生隊”,接觸了不少的體力活。因此,對入廠時的基建勞動,既不陌生,也還適應。
聽師姐妹笑談過發(fā)生在她生活中的一件事,不禁感嘆:如此的得行能干,在過去的女性中不算多見,現(xiàn)在的女生中,恐怕更是不可想象的吧。
在生他們的老二時,正在上班的達榮感到了陣痛來臨,于是趕緊回家,煮了幾個荷包蛋吃了,便夾著小被條和尿片之類的,一個人從從容容去了職工醫(yī)院。等到忙完工作的家才趕往醫(yī)院,包裹成筒筒的白胖兒子已然舔口舔嘴,眼睜眼閉的睡在母親身邊了••••••
家才是在七一年初結婚的,記得當年我也是送親隊伍中的一員。捧著東西,從新城楊家巷章達榮家,一行人招搖過市,步行到豆芽灣家才家,走了個通城,少說得有五六里路吧。
隨后不久,他們就搬出了獨身樓,住進了當年來廠“支左”的軍宣隊曾經(jīng)住過的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間。那時廠里住房緊張,能分得這么一間大約十來平米的住所,已是令人夠感幸運和溫馨的了。隔得不遠,也還不時走動著,他們的鄰居都是一道來的師兄弟姐妹,因此,去他們那里“混吃混喝”的時候也是有的。
當年在遵義談了個女朋友,七二年五一節(jié)來廠里玩了兩天,得到了家才的盛情接待。那時他們還沒有孩子,喜歡捕魚撈蝦打雀子的家才,似乎烹飪上也還不錯,讓“女朋友”品嘗到了他滿帶師兄弟情義的美餐。她回遵義后來信,特別要我向家才兩口表示了謝意。
我結婚晚了家才五年,他送了我十五元錢。這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是份“厚禮”,抵得上現(xiàn)今的五六百元。
當時我們都是二級工,月工資四十四塊零伍角,這份禮,
他十一二天的工資呢。那時結婚送禮,一個洗臉盆或者小銻鍋,要么一對枕巾之類的,就算不錯了,我所在的工段,集體買了個大水壺送我。如果送錢的話,也就是兩塊錢,送上伍元的,已經(jīng)是感情相當可以的了。
章達榮是先調(diào)回家鄉(xiāng)遵義市的,時間大約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后期。家才那時在廠供銷公司工作,經(jīng)常出差跑外面,隨同主管副廠長或者經(jīng)理等等。他詼諧的性格,曠達、豪爽的處世為人,更主要的是體現(xiàn)出的工作能力和取得的業(yè)績,都使業(yè)務部門與主管領導極為滿意,干得有聲有色,風生水起。領導們就一再的挽留他,要他留下來就在廠里干,并且承諾說可以把愛人再調(diào)回廠里,安排個包他滿意的部門。
家才對此自然是有過猶豫的,但到底還是歸鄉(xiāng)心切的念頭占了上風。
家才供職的單位是遵義教育局。性格擺在那兒,文化擺在那兒,更主要的是能力擺在那兒,自然是走哪里發(fā)光閃亮在那里,不久就坐上了主任的位置。
曾經(jīng)的一介普通工人,能在文化人集中的地方立住腳,已屬不易,更能升入管理層次,將人際關系處理得如魚似水、本職工作干得有聲有色,家才的“領導藝術”,足見一斑。
我的大舅,一個老教育工作者,退休前為遵義二中教師,曾經(jīng)當過達榮的班主任老師,同住在教職員工住宅區(qū),相隔不遠。老人家因家庭成分“不好”,曾經(jīng)經(jīng)受過不少磨難,對世事人情了解很透,對人際關系看得很淡,談起家才卻也是贊不絕口。說:張家才這個人好,有意思······
家才見著我大舅,也常常“大母舅、大母舅”的笑稱他,我那八旬開外的大舅則眉開眼笑的,場面自然、親切極了。
其實,家才的領導能力,進廠不久就體現(xiàn)出來了。車間主任委他為“頭”,車間弟兄們也樂于認他是“頭”,外出實習為領隊之一,車間生產(chǎn)也是跑不脫值班長、工段長之類的骨干位置,跑供銷時也往往獨當著一面。倘若繼續(xù)在廠里干的話,在這中央大企業(yè)里當上個把處級干部,應該是沒有多少懸念的。
對照家才,我輩這樣的人,算得上是沒有進步或者是蝸牛似的進步罷。
在車間當了十八年的化工操作工,連個班長、組長都沒有混到過,最大的職務是“氧化崗位主操作工”。
“混”了個電大文憑調(diào)出車間后,也不過是干了個普通的廠辦秘書。
還是后來朱通元師弟當了行政福利處處長,調(diào)去他那里,當了個“處工會主席”,雖說是“地方糧票”,到底成了“處中層班子成員”,享有了專門的辦公室。
還是大師兄羅富榮當了廠級領導,承蒙他提攜,當了個正兒八經(jīng)的科級干部。真正應了我們遵義家鄉(xiāng)話所說的那樣:“朝中有人好做官,煤廠有人好去擔”。
到底年紀上來了,好景不長,“官癮”過了不過七八個月,便“退居二線”了。不過到底接受過“皇封”,通過“黨政聯(lián)席會議”討論定奪的。
扯得有些遠了。
家才調(diào)離后,接觸見面就稀疏了許多,但他在對待師兄弟姐妹的情分上,照樣還是濃厚不減,對調(diào)回遵義的如此,對仍舊留在廠里的也仍然如此。包括曾經(jīng)同在車間工作過的其他遵義籍老鄉(xiāng)。
調(diào)回遵義的“劉老兵”(天壽),行止有些散漫,極為喜愛杯中之物,家才總是勸誡他,幫助他。后“老兵”不幸病故,家才與在遵師兄弟姐妹進行奔走,給予了后事料理。
在廠的胡元德師弟不幸與2009年病故,家才與彭元明、彭經(jīng)緯等師弟親來廠里送別。他和經(jīng)緯更是呆了兩天,一直送元德上山,入土為安,方才離去。
對故去的人如此,對生病的人,家才亦是情意殷殷。
調(diào)回遵義的六八年退伍兵張忠義,患過老年常見病,雖說恢復不錯,似乎在飲酒上也沒有受到多大影響,但每當聚會,家才差不多都要提醒他,甚至控制他的酒量,以致連忠義的老伴都表示:只要有張家才在,我就不擔心。
師姐馬福華生病做手術,家才等幾位調(diào)遵師兄弟,聞訊趕來貴陽醫(yī)學院探視。那時,可沒有什么“高鐵”,便是坐快車,也得轟隆轟隆好幾個小時呢。
當然,情感交流是相互的、雙向的。在家才重病、彌留、離世期間,在遵,在外的師兄弟姐妹進行了探視、關切、送別。吳傳敏師姐更是多方張羅。富榮大師兄帶著福華師姐的期望和情意,專程從海南趕赴遵義,逗留了好幾天。家才的一些近況,還是聽他告知的。
家才是重情的,卻也是“記仇”的。
他的母親過世時,我與富榮、周登華等師兄弟聞知赴遵對老人家進行了吊唁,這自然是應盡之禮義。
后我姑媽過世,因為由她老人家撫養(yǎng)成人,養(yǎng)母子關系,實際等同于自己的母親。奔喪之際,想到大家都忙于奔波生計等等,便對在廠的師兄弟——包括富榮大師兄,以及調(diào)回遵義的師兄弟,一概都沒有驚動。
后不久,家才大約從我大舅那里得知了此事吧,大不了然。對其他師兄弟,甚至當著我的面,都板著面孔指責我“不落教”(不夠意思之意)。
作為“報復”,在他們的女兒小梅結婚之時,家才他就硬是不通知我,以致廠里去參加婚禮的師兄弟或他的我也熟悉的朋友,對我的缺席都有些奇怪,弄得我很有些覺得沒“面子”。
當然,逮著機會,我對家才亦是進行了“回擊”的。
一次,大家聚在一起,談及了此事,我便做出付一本正經(jīng)的樣子給他作了“辯解”:人家張家才是為我著想,想到我生活困難······
到底是多年的師兄弟,彼此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。如此的“你來我往”,算是對彼此的“不落教”作了“對除”,一笑 之中化解了不快。
不過,家才對別人的“困難”,的的確確是能夠設身處地著想的。
記得有一年,回遵的師兄弟姐妹們來廠歡聚,在廠的師兄弟紛紛盡了地主之誼。富榮、元德、祥煜、播生、冷條等都做東作了竭誠招待。
我自然也盡上了一份心意。面對兩桌顯擠,三桌卻松的狀況,家才竟然給我做了主:“就兩桌嘛,加幾個凳子擠一擠就可以了。”硬是給我省了一桌開銷。
他知道我當時的情況。
因為違反了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,手續(xù)不到家便生下了老二,不免精神上經(jīng)濟上都受到了懲罰,所謂“又遭雷打又遭火燒”,呆的單位又都是“清水衙門”,好長時間沒有緩過勁來,當然,必須的為人處世方面還是不成問題的。但,由此足見了家才對人的體貼和暖心。
2012年國慶節(jié)期間回遵義玩,去看望我大舅之際,晚上去了家才家,他正從銅仁釣魚回來不久。硬要請我第二天中午吃飯,并立即電話通知了好些師兄弟姐妹和昔日在車間共事的遵義老鄉(xiāng),于次日中午豐豐盛盛、濟濟一堂在遵義育新小學附近一酒家,歡會了一番。好幾位自調(diào)回遵義后,三十多年才得以再次見面,不免感慨良多,快樂多多。晚飯,又由經(jīng)緯夫婦做東,在另一酒家一醉而休。家才也一直陪同,玩到華燈初上,方才作別各自回家。
2017年,為我們六七年學徒工進廠五十周年,省里各處不少師兄弟匯聚廠里,隆重慶祝。好些清鎮(zhèn)、貴陽的師兄弟對家才印象深刻,打聽他,希望他能參加。見從遵義市趕來的人沒有他,不免有些失望。
這之前,曾與家才聯(lián)系的,他似乎猶豫過,后來還是表示說:算了,我就不來了。
現(xiàn)在回想,大約是久受病魔折磨,已然有些提不起興趣了吧。唉!
時光一逝永不回,往事只能回味······
家才師兄,走好,莫愁前路無知己!“那邊”沒有病痛,卻也有親朋好友,師兄弟姐妹,依然熱鬧,不寂寞。(作者:譚繼賢)
人生如夢,一樽還酹江月。
2019年3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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