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任敏
市作協(xié)組織文學愛好者在市委黨校培訓,每個區(qū)分了幾個名額,我跟楊芳得以同去。我們都很期待借這次學習,能好好聊個盡興。
不認識楊芳之前,有位朋友曾多次向我稱贊她,說她是我們白云區(qū)的,在步行街開了個電腦維修店,同我年齡相仿,有思想、有見地,對古體詩頗有研究,是位豁達而有才情的女性。
我因此格外關(guān)注她,多種途徑讀過她的詩。其中比較喜歡她發(fā)表在中國視覺網(wǎng)上的一首 “七絕”和刊登在《天津詩人》上的一首現(xiàn)代詩:
入秋
秋風瑟瑟梧桐墜,綠蟻新嘗人易醉。
木槿花殘拭曉暉,西窗一枕得濃睡。
在金坡
彝家千年的銅鼓響起
花神,從月亮背后
探出頭,像一只索吻的蜜蜂
在金坡的花海
一吻就吻紅了索瑪半邊臉
像露珠上綻開的杜鵑
我成了一個看客
把弓弦拉成滿月的漢子
在一幅畫里,狩獵
加了楊芳的微信,友好表達了慕名之意,她對我發(fā)表在“貴州作家”上的一篇散文隆重地夸獎了一番。禮節(jié)之內(nèi),淺淺的交流,了解到她是三個微刊、兩個紙刊的編輯。
之后因為共同負責《白云文藝》征稿工作,和她探討一些不會使用電腦的老年作者送來的手寫稿。我說不忍心打擊他們的創(chuàng)作積極性,曾硬著頭皮為個別作者敲字轉(zhuǎn)為電子檔交給印刷廠排版。她說編輯工作本就很辛苦,不能給自己找麻煩,以后征稿時就定下規(guī)矩,手寫稿件,親爹的都不收。
我笑了,因為我更適應(yīng)不客套的交流。此后空閑時,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她聊兩句,覺得她很有趣。我的網(wǎng)名叫“云天”,她叫“芳草依依”。她說你罩著我,我反襯著你,這是多好的人生。
沒見過楊芳之前,我以為一位滿腹詩文的女子,一定優(yōu)雅而知性。見面才知道,其實她很普通,發(fā)量稀少,體型敦厚,腹部凸得像個孕婦。
我在電腦上幫她填寫報名資料,目光在她發(fā)來的相片上停留了好一陣。應(yīng)該是早些年照的,穿了件白底藍花布衫,豐盈的臉龐,目光清澈又水靈。我沒想到,她曾經(jīng)那么好看。
我向楊芳提出,學習那五天四晚,我要和她“同居”。她有些遲疑,說自己會打呼嚕,怕影響人,長期獨睡。我說,你盡情打吧,地震才能吵醒我,說不定,我比你打得更大聲呢。楊芳說,那不該是美女干的事。
報到當天下午,我洗漱用具、護膚品、時裝,沉沉地裝了一箱子。出門在外,我總想把自己偽裝得體面一些。學校離家也就20分鐘車程,先生把我送到校門口時說,如果想回家,我可以早晚接送你。
楊芳比我先到學校,她穿了件粉色厚外套,領(lǐng)口和袖口有一圈白色絨邊,里面是黑色波點襯衫,下身穿的是這兩年流行的黑色長紗裙,將一雙黑色粗高跟鞋藏在裙內(nèi)。她只提了一個簡單的紙袋,背了一個黑色雙肩包。
我們區(qū)共去了五位女生,我們自稱這個團隊為“五朵金花”。一位是區(qū)文聯(lián)領(lǐng)導,一位是區(qū)融媒中心主任,她倆自己開車,不住宿。另一位是鳳姐,在醫(yī)院上班,穿一身駝色裙裝,言談舉止都體現(xiàn)出職業(yè)女性的風范。我如愿地跟楊芳共處一室,鳳姐住在我們對面房間。
室內(nèi)很整潔,只是門鎖有些晃動,楊芳把靠窗的那張床留給了我。她濕漉漉地從衛(wèi)生間鉆出來,身體發(fā)抖,責怪淋浴噴頭放不出熱水,她說 "TMD",還有那個奇葩馬桶,沖水時像有個人用英文發(fā)出一句尖銳的指令:“GO!”。
晚餐前,三朵金花沿園區(qū)漫步。秋風微涼,有枯葉飄落到臉上。我們饒有興趣地辨認著一些不多見的樹,撿拾了一些落地果。有巡守保安走近,我示意果子不是我們摘的,是自己掉下來的,唯恐被人看低了素質(zhì)。
楊芳每走到一些石階,鳳姐都要及時伸手攙扶,擔心她因踩著自己的長裙而絆倒。她兩手提著裙擺,后面部分像掃帚一樣從石梯上緩緩掃過。鳳姐說她像個格格,而我沒忍心揭穿一個真相:這樣的裝扮好土!
夜晚洗漱過后,我照例往臉上擦水乳、面霜,而楊芳僅用毛巾抹了把臉,省去了我認為女人應(yīng)該有的那些程序。我感到驚訝,摁住她往她臉上貼了一張面膜。“一大家子靠我糊口,哪有精力弄這些?”她邊說邊順從了我。
朋友之前向我透露,10多年前,在以男性為主流的IT行業(yè),楊芳在白云區(qū)首家成立電腦公司,最多的時候開了幾個店。那時她的腦袋就像一個數(shù)據(jù)庫,一下子能叫出客戶的姓名,能記住許多技術(shù)參數(shù),能回答客戶提出的各種問題,讓很多工程師感到驚奇。
09年她參加了英特爾公司在貴陽召開的IT研討會,當時30位代表中,只有她一位女性。當她進入會場,所有目光都轉(zhuǎn)向她,她沒有慌張,俏皮地吐出一句:“此情此景,紳士們適合偷窺......”
就在這位敢闖敢拼的女子忙于創(chuàng)業(yè)之際,愛人突發(fā)重病,因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,卻導致不能繼續(xù)工作,從單位下崗。當時醫(yī)生宣告康復(fù)已無望。兒子年幼,面對重擊,她的頭發(fā)在一夜之間大量掉落。
她不得不將精力轉(zhuǎn)向家庭,保留了一個店,一邊謀生,一邊堅持不懈地為愛人尋醫(yī)問藥。在她的鼓勵和多年悉心照料下,愛人的身體大有好轉(zhuǎn),目前已過上常人的生活,但終身需要打針吃藥。醫(yī)生向這個女人豎起了大拇指,說她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奇跡。
兒子近年也已長大成年,能幫著打理店里的事。婆婆年事已高,和小叔子一家三口跟楊芳家同住。小叔子夫妻文化低,一直沒找到如意的工作,雙雙困在家里多年。這兩年生意難做,尤其今年遭遇疫情,經(jīng)濟陷入了困局,店里收入很難維系一大家人的開支。她說你信嗎?這么多年我不僅沒有存款,還欠了債。
那張臉就像一片久旱的田,很快吸干了面膜紙上的水分,我輕輕揭下膜紙 ,往她臉上拍水。“這些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?”我問她的同時,腦子里浮出她寫的那些詩句,就像盛開在沼澤地里的野花。
“睡不著的夜晚爬起來沖涼水。”我的室友自嘲:“想當年我也曾是大哥心中的女人,后來不小心活成了女人心中的大哥。”
窗外是片幽靜的樹林,我起身推開陽臺窗換空氣,借以克制我內(nèi)心涌上的一陣酸楚。我想起不知誰說的那句話:孤獨的人都走向了文學。我比楊芳先睡著,因為后半夜,她上躥下跳忙著追打我放進來的蚊子。
第一天上課,我的室友強作精神應(yīng)付了開班儀式。下午,她便雙臂環(huán)在胸前,腦袋時而抬起來,時而低下去,不管不顧地打起瞌睡。她不斷被手機震醒,便把頭鉆到課桌下方用手蓋住嘴接聽電話,像是在處理店里的事情。
她中氣足,引來很多目光。老師不知聲音來自哪里,誤以為是有學生在向他提問,便停下講課,向人群里大聲問:“你說什么?”周圍一片哄笑。
培訓班約50人,食堂一日三餐提供了豐盛的自助餐。每次吃飯,我都耐著性子等我的室友最后一個吃完。眼看人都散去,她的盤子終于空了,以為總算可以走了,她卻起身盛了碗湯,端來一盤水果不緊不慢地吃起來。
晚上躺在床上,我對我的室友說:“如果你還想做大哥心中的女人,就不要吃那么多??纯茨愕亩亲?,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懷著二寶呢。”
她嘿嘿一笑,不以為然地說:“肚皮大,裝天下!你看,才和貌都被你占全了,也只有我這般胸襟才容得下你,肯跟你做朋友。”
因為晚上聊得太晚,第二天我和我的室友精神狀態(tài)都不好。她座位跟我同排,中間是過道,老師若講得精彩,她便歪過頭來和我交換眼神,像個男人似的咯咯大笑。若沒有吸引到她,她就保持那個姿勢灑脫地睡覺。我不是不困,只是缺乏在眾目睽睽之下睡去的勇氣。
幾天的學習時間一晃而過,授課老師都是省里這個領(lǐng)域的名家。我為獲得一位喜歡的作家的贈書而開心,為加了著名作家戴冰老師的微信而激動,一口氣讀完他的小說《我正向你狂奔而去》。
培訓結(jié)束前一晚,我參加了學友在宿舍里組織的茶話會,品嘗了一位清鎮(zhèn)文友自制的糕點,很可口。有人會寫歌,有人會作譜,有人會朗誦,在這個群體里,有才藝的人太多。
回到房間,我再次發(fā)現(xiàn)那個古怪的馬桶里飄著淡黃的液體。我對我的室友說:“我必須拯救你,不許你活得如此粗糙。”
我的室友反駁:“需要拯救的人是你,年紀輕輕就閉了經(jīng),我為你感到惋惜。打開你內(nèi)心那扇緊閉的門,只有遇到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,你才能重新復(fù)活!”
黑暗中我好一陣沒說話。她也沉默著。我手機顯示屏的左上角,連續(xù)有短信攔截提示。我點開收件箱,點了“全部刪除”。
我問她:“你在想什么?”
她回答:“在想,我那群藍顏知己中誰配得上你?”
“那你又在想什么?”她問我。
“我想寫你。”我回答。
“那就寫!我很想知道我是什么樣子。”她說。
“《自古文人多寂寞》那篇,我等老徐去世了才敢發(fā)出來。”我說。
“大膽寫!有生之年,一定要讓我看到。”她說。
培訓回來第二天,楊芳在微信上留言:上周老婆婆住院把生活費花光了,轉(zhuǎn)2000塊錢過來救急,月底還你。
我趕緊轉(zhuǎn)了過去,同時捏了把汗,因為替侄兒還貸款,幾分鐘之前轉(zhuǎn)走了卡里的錢,留了個尾數(shù)打算硬挺到發(fā)工資,我慶幸剛好夠她要的數(shù)額。
我打過去一行字:別忘了教我寫詩。
她回復(fù):你的網(wǎng)名,加上我的網(wǎng)名,就是詩。
(責任編輯:劉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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