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劉上生
由于《紅樓夢》的偉大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需要,《紅樓夢》的普及教育逐漸成為一個話題。
全民普及的目的,是讓《紅樓夢》的偉大家喻戶曉,以增強國人的文化自信。中小學語文教材選擇合適的片段,讓青少年從小接觸名著,了解基本知識,包括作者及其家世生平、作品內容和主要成就,以及最重要的版本知識等,是很有必要的。這同時是一道“防御墻”,可以有效防止各種奇談怪論對正確閱讀的干擾。
但名著的節(jié)選須慎之又慎。它應該成為孩子們今后“整本書閱讀”的起點,和未來興趣閱讀的導引。編寫者為此煞費苦心,也有因節(jié)錄刪略不當而造成對原著傷害的教訓。小學語文教材唯一的《紅樓夢》選段在五年級下冊,從2009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第3版,到2018年第25次印刷,都是放在第22篇《人物描寫一組》第3則的《“鳳辣子”初見林黛玉》。也就是說,在這十年里,孩子們首次接觸的《紅樓夢》原著,就是一則經過掐頭去尾、腰斬刪改的短文。課文一開頭,就讓人摸不著頭腦。“一語未了,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……”,使林黛玉產生了“這來者系誰,這樣放誕無禮”的疑問。而前面作為鋪墊的,關于黛玉進府時覺得賈府禮法森嚴和眾人與黛玉見面時循規(guī)蹈矩的描寫統(tǒng)統(tǒng)被刪去,使所謂“放誕無禮”的描寫成了空中樓閣。經過編者三板斧,一部偉著的名篇被弄得不倫不類。
這個貽誤兒童十年的問題,直到2019年才改過來,換成選自第70回的“放風箏”一段。不過,編者又別出心裁地取了個《紅樓春趣》的篇名,想突出一個“趣”字。其實這樣做,雖然比較適合兒童口味,卻把原著中這一情節(jié)內含的豐富寓意掩蓋了。況且,由于選段內容與《紅樓夢》的主題距離較遠,也引起了不同議論。有人主張選第23回“寶黛共讀西廂”,然而又有愛情表白,于孩子不宜。那么,只選春天花下讀書的一段文字(至“心內還默默記誦”),不涉愛情表白,情景俱美,又貼近原著中心,可否?“戛戛乎其難哉”!
在此,本人有一建議,為何不可以在小學教材中,把曹雪芹的題《紅樓夢》絕句擺在突出位置,作為給孩子們的見面禮呢?“滿紙荒唐言,一把辛酸淚。都云作者癡,誰解其中味?”這二十個字,多么朗朗上口,幾乎無需解釋,完全可以與李白《靜夜思》、孟浩然《春曉》并列。孩子們不完全理解沒有關系,因為讀誦這首詩,可以使他們一開始就獲得對《紅樓夢》的正確印象:這是一部奇書,一部偉著,一部凝聚著作者無數(shù)心血和淚水的書,一部不能一覽無余而值得一生去品味的書。同時,還會使他們從小就懂得,不是一切都美好,不是到處都有鮮花,還有應該去關注、同情的不幸人們的“辛酸淚”,正如“誰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一樣。這不是一種很好的正能量教育嗎?
再舉一個例子,有教材選擇第4回“護官符”故事時,因青少年不宜而把受害人馮淵“酷愛男風”一句刪去。曹雪芹把這位后來被豪家子弟薛蟠打死無處伸冤的年輕人,作為小說中第一位薄命郎來描寫,正表現(xiàn)了他對包括同性戀在內的人性情感的深厚博大同情和關注。這與后文中作者對賈寶玉同性朋友的描寫,與第56回賈寶玉從女伶同性愛戀的“假鳳虛凰”悟出“真情癡理”相呼應。這種對“情觀”超越性的哲理思考和匠心布局,正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。當然,這種看似正確無誤的刪改,已經不止是個別字句處理,它表明今天人們的思想觀念,還遠遠落后于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。
就《紅樓夢》而言,相對于普及教育,興趣閱讀更為重要。因為,這是走向曹雪芹的真正通道。普及教育面向大眾,除了中小學教材,還可以有影視等多種形式;興趣閱讀面向個體,必然以文本閱讀為基本形式。本來,普及教育可以成為興趣閱讀的溫床。但目前由于普及教育教材的缺陷,除非有出色的教師或家長引導,興趣閱讀往往只能從孩子的自發(fā)選擇中產生。真正的閱讀,從根本上說是一種興趣選擇。興趣產生的熱愛,是保證閱讀擺脫功利目標,成為一種高尚審美追求的原初起點和長久動力。而興趣與個性、氣質、知識積累和結構,以及情感心理等密切相關,是最個人化的東西,可以引導卻來不得半點強迫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對《紅樓夢》完整文本,可以要求人人皆知,卻不能要求人人必讀。
現(xiàn)在,高中“整本書閱讀”書目已經列入《紅樓夢》,但似乎仍然是普遍要求,沒有從普及教育中劃分出來。這是違反閱讀個性化規(guī)律的。弄不好,容易流于形式。高中階段的“整本書閱讀”,就應該鼓勵興趣閱讀而不是強制全員閱讀。閱讀的個性化、多元化,對于青少年未來的發(fā)展,將起著重要的引領或推動作用。就《紅樓夢》而言,今天在正確引導下的青少年興趣閱讀,可能培養(yǎng)出未來的創(chuàng)作人才、評論人才、考證文獻人才、歷史哲理人才,以及學科跨類人才,發(fā)展無可限量。而在這一過程中,“紅學”可以發(fā)揮無可替代的作用。
在筆者的記憶中,中學圖書館借閱的《紅樓夢》小說,一開始并沒能取代讀小學時對《三國演義》《水滸傳》和其他武俠連環(huán)畫,對“一百零八條好漢”綽號等的癡迷。獲得從未有過的強烈震撼,源于高一年級時,在雜志上讀到蔣和森的《林黛玉論》。文前引用的李商隱詩句“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淚始干”,和作者蔣和森從黛玉之死開頭的評述,至今歷歷在目。它極大地深化了筆者初讀小說文本時的膚淺感受。雖然當時年齡不過十三四歲,還根本不懂愛情為何物,卻從此同《紅樓夢》結下了不解之緣。由此,筆者體會到,對文本的興趣是熱愛的起點,而“紅學”的解讀可以大大強化對文本的興趣,加深熱愛,以此循環(huán)不已,有始而無終。
當然,這種個人體驗只是眾生一例。筆者的兒子,就對閱讀《紅樓夢》文本不感興趣,但對書中許多人物和情節(jié)也很熟悉,只是學習渠道不同。我們仍有許多共同語言,互相理解支持各自的事業(yè)。文學藝術如同生活,充滿豐富色調,繽紛無限。即使《紅樓夢》是中國文學的珠穆朗瑪,也不能要求人人成為攀登者;《紅樓夢》是中國文化的一片汪洋,也不能要求人人成為游泳者;《紅樓夢》是古典小說的“陽春白雪”,也還會有人喜歡“下里巴人”或者異域情調。此前有網(wǎng)絡調查顯示,不少大學生死活讀不下去《紅樓夢》。這也是正常現(xiàn)象,又何必為此焦慮指責呢?愛“紅”研“紅”者自當繼續(xù)切磋砥礪,“莫愁前路無知己,天下誰人不識君”!
?。ㄗ髡呦岛蠋煼洞髮W文學院教授,中國紅樓夢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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