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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萬方:我從未懷疑過父親
        貴州文化網(wǎng) 發(fā)表于:2020-03-29 22:10:03 來源:南方周末 作者: 點擊: 評論:0

           也就是年頭年尾的事,北京女作家萬方成了新聞人物。

            《空鏡子》得算一個。沒有事前大肆炒作,也沒硬往央視頻道里擠,這部電視連續(xù)劇卻在不聲不響中成了各地報紙影視版的主要話題。

            楊亞洲的導演,劉冰、陶虹等人的演出,以及好的編劇。編劇是萬方,改編自她的同名小說。

            接下來是《日出》。盡管這部22集的電視劇才剛剛拍竣,甚至還沒有剪輯,但因為改編自曹禺原著,又是導演謝飛的首次電視之作,同樣引起了媒體的關(guān)注。編劇又是萬方。

            有個細節(jié)少有人知:萬方還是曹禺的女兒,曹禺后半生歲月的見證人,她也親歷了許多難以忘懷的事。

            今年是北京人藝建院50周年,6部人藝經(jīng)典劇目的重新上演正在緊張籌劃中,《雷雨》是其中之一。作為中國現(xiàn)代最優(yōu)秀的劇作家,人藝演藝學派的創(chuàng)建人之一,曹禺及其劇作,是文學史上一段不可磨滅的記憶。

            春節(jié)前夕,在北京冬日一個暖洋洋的午后,本報記者來到亞運村附近萬方的家中??蛷d的墻上裱著幅字:曹操的《觀滄海》,是曹禺的手書,字體飄逸,落款處是:“晨起為愛女小方子寫這首詩,我們父女倆都很喜歡。”

            《空鏡子》:潘志明不能死

            南方周末(以下簡稱南):“空鏡子”這個名字,是想表達什么意思?

            萬方(以下簡稱萬):寫《空鏡子》,最初的原因就是一個朋友跟我說了件事:一個男人喪偶后再婚,結(jié)果第二個妻子又去世了。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:就是生活的不可知,但生活之流下面又有某種固定的軌跡。我自己過了這么多年,有悲傷,也有歡樂,經(jīng)常有糊里糊涂的混沌感,這和空鏡子的感覺是吻合的。小說里的開頭,是女孩要去約會了,照鏡子,鏡子就有這種虛虛實實又空又滿的感覺,我覺得和小說很貼切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我記得當時看完您的小說,心里是一種灰灰的感覺:人這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。但是電視的結(jié)局卻不一樣了:“孫燕”終于找到了幸福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是我改的,因為電視劇是給老百姓看的,所以投資方說了:“潘志明”絕不能死。我也能理解,讓老百姓看完了怪難受的,對生活絕望了,這肯定不行。不過我覺得這也并不矛盾,事物總有它明和暗的地方,小說中寫了它灰暗的一面,電視劇寫了它明亮的一面。明和暗應(yīng)該說都是生活的真實狀態(tài)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有的作家不太愿意改編自己的作品,比如池莉,您為什么還愿意來二度創(chuàng)作?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還是愿意寫小說,但是寫電視劇它有經(jīng)濟效益呀。人總會受誘惑,我也受到這種誘惑,很難免俗,所以我確實很佩服王安憶,她真是一門心思寫小說。但是寫電視劇也不是完全沒好處,電視劇里有大量的對話,你得注意每個角色都只能用他自己的語言說話,等我寫完電視劇再寫小說,我覺得有鍛煉,起碼人物的對話不會有問題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小說和電視劇是兩種不同文本,它們有不同的規(guī)律,對創(chuàng)作者的要求也不同,您是怎么處理的?

            萬:有一種說法:小說分兩類,一種是表述,一種是陳述,有人說我的小說是陳述類,我覺得有一定道理。我之所以能寫電視劇,是因為我的寫作比較客觀,那種比較主觀的敘述和電視劇是有隔閡的。另外,我受我父親的現(xiàn)實主義風格影響比較大,這樣就我的創(chuàng)作而言,小說、影視劇都有一致的地方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有沒有想過《空鏡子》會這么受歡迎?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沒想到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現(xiàn)在電視里頭大多是“反腐倡廉戲”和“清宮歷史劇”,您這出寫平民生活的戲,跟那些是完全不同的路數(shù)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想電視劇有不同的功能,娛樂、造夢功能是一個:平時生活很乏味,看看電視,給你提供生活中沒有的;要么是“反腐倡廉”,你心里郁悶,它幫你出氣。但有一種功能被忽略了:就是觀眾希望能有一種共鳴,能跟劇中人取得情感上的溝通。平時大家總在拼命,在跑,在忙著賺錢,《空鏡

            子》可能就是讓你站住、坐下來,想一想你周圍有什么和過去不一樣了。

            曹禺不在乎別人怎么改

            南:您是電視劇《日出》的編劇,電視劇和原著有哪些不一樣?

            萬:電視劇和原著肯定不一樣:它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(shù)形式。我對于改編只有一個原則:忠于原著。我有一個比較傳統(tǒng)的認識,既然是改編名著,就不要走樣: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不能改變。至于之前之后人物都干了什么,這倒是可以自由發(fā)揮的地方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你在電視劇《日出》中添加了一些人物,是根據(jù)什么來做的?

            萬:反復(fù)看劇本,在里面你可以找出許多蛛絲馬跡。比如我加了一個關(guān)老太,一個太監(jiān)的遺孀,就是我看到《日出》里面提到:陳白露老夢想能遇到人給她一筆錢,從而改變她受人擺布的命運。實際上好多人物都是根據(jù)劇本中的提示添加進來的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20世紀80年代前期,《日出》曾由曹禺和您改編成電影,方舒和王詩槐主演的,現(xiàn)在又由您改編成電視劇,您一定有許多不一般的感受?

            萬:改編成電影,那還是“文革”過去不久的事情,政治的色彩還很重,特別是我父親,歷次政治運動給他的折磨和扭曲,烙印非常非常深。在改編電影《日出》時,這種烙印并沒有完全消磨掉。現(xiàn)在再來改這個劇本就要好多了,能夠放手寫這些活靈活現(xiàn)的人,既寫他們的丑惡,又寫他們的可愛,寫出他們復(fù)雜的面目,而不應(yīng)該把人物簡單化,面具化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對名著的改編,其實非常能反映當時的時代氣氛以及政治和文藝的關(guān)系。對于《日出》的改編,有的是把“方達生”改成了一個共產(chǎn)黨員,還讓陳白露沒有自殺,而是活了下來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確實是。記得在改編成電影時,在接近結(jié)尾處,我爸說能不能用一個主觀的鏡頭,表現(xiàn)李石清的幻覺:大樓要塌了,“大廈將傾”,腐朽的時代要崩潰了。我想這個例子恰恰說明了他受政治思維的影響很大。從建國開始,他就一直是被改造的對象,“你這人是要被改造的”,這句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。他還怎么能寫得出東西?

            南:這些年國內(nèi)對曹禺話劇的改編很多,除了它本身是經(jīng)典之外,有沒有什么現(xiàn)實因素?

            萬:應(yīng)該是有,尤其是《日出》這出戲。前年北京人藝排演話劇《日出》,戲還是原來的戲,但衣服都是現(xiàn)代服裝,劇中人拿著筆記本電腦,開場就跳勁舞,只是第三幕才回到過去,但觀眾的反應(yīng)很強烈,我突然覺得這出戲和現(xiàn)代沒有隔閡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曹禺先生怎么看對他作品的改編?

            萬:前幾年,青藝有個導演改編《雷雨》,想把魯大海這個人物去掉,跟我爸爸商量,我爸爸說“你完全可以按你的想法改”。這說明他對人家改編他的東西,不是很在意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我想,其實他很自信:我的作品不管怎么改編,作為一個獨立的文本,它會存在下去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對,雖然他從來沒有這么表達過,但我能感覺到他是這么想的,他很有把握,心里沉得住氣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前幾年有人改編《原野》,整個舞臺放滿了電視機,做了一些后現(xiàn)代的探索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要我說那不是《原野》了,他的改編,完全拋開原劇本,《原野》只成了一個符號(當然并不是不能這么做),但這種改編的意義有沒有?有多大?我有疑問。我爸爸已不在了,要是他看了,也許會一笑置之吧。

            “我那股勁出不來了”

            南:在整個華人世界里,曹禺作品被改編的很多,臺灣、香港、澳門都有人做過。曹禺先生對此有沒有一個比較清晰、理性的想法?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爸這人其實最不理性了。有時他看一些有關(guān)他的評論文章,看得津津有味,說:“哎呀,我還這么高明呀。”應(yīng)該說他對改編比較寬容,他不放在心上,我體會這是他自信的表現(xiàn)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但有一段時間他動搖了,在“文革”中,他對自己作品的價值也產(chǎn)生了懷疑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是的,“文革”就不說了,連自己的存在都是痛苦的,更不要談作品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那時候他被分派去人藝看大門,國外有報紙說:“中國的莎士比亞在當看門人。”

            萬:是這樣,不過他的情形還不是最糟糕的,起碼他沒有進過監(jiān)牢。這種不自信“文革”后還存在,他住院期間遇上話劇《雷雨》上演,我去看了,回來他問我:“你覺得還行嗎?真有那么好嗎?”

            南:曹禺先生對自己的8部戲劇作品有什么評價?

            萬:最喜歡《北京人》,這個他說過,因為《北京人》里面的幾個男人身上,都有他自己的影子:曾皓、江泰、文清、曾霆,而愫方身上有我母親的影子?!独子辍分詻]有排在最前面,可能是因為結(jié)構(gòu)的東西更多一些,《北京人》就有點自由王國的狀態(tài),他覺得自由的狀態(tài)最好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有沒有不喜歡的作品?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不知道,他確實沒有跟我談過,從他喜歡《北京人》推想,我覺得《明朗的天》肯定是他不喜歡的:初衷就很糟糕,就是寫知識分子要被改造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您自己也是作家,今天您怎么看待他的作品?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覺得他真是個天才,過去沒這么想過,等我自己寫作了,我才開始明白過來,他23歲就寫出了《雷雨》,而我20歲的時候什么都不懂,直到40歲了,寫出來的東西才算得上可以看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作為一個時代最優(yōu)秀的劇作家,除了《王昭君》,應(yīng)該說曹禺先生建國后再也沒有寫出過好作品,這很令人惋惜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時代的悲??!很遺憾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一個作家寫不出東西了,他痛苦嗎?

            萬:他很痛苦,非常痛苦。他經(jīng)常在家走啊走啊,東翻翻西翻翻,我能感覺到他的無奈,我有時想安慰他,他說:“我不行了,我那股勁出不來了。”關(guān)于他晚年的這些經(jīng)歷,我寫過一篇文章《靈魂的石頭》,我想等以后條件允許了,我會放開了往深里寫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他有沒有什么想寫的東西卻沒有寫下來?

            萬:有啊。他有無數(shù)的想法,他記了好多個小本子,那些小本子還留著,寫了好多開頭,比如他寫了個獨幕劇,叫《外面下著雨》,講一對老夫少妻,零零散散的,很多對話;還想寫孫悟空;最想付諸行動的是《橋》,從解放前就開始寫,但只寫了一幕,就放下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他大量的時間被什么占用了?

            萬:小的時候我不大知道,那時候有各種運動。“文革”之后,各種活動都要他參加,我經(jīng)??粗貋砗蠼钇AΡM,他也知道這勞累的一天毫無意義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一個優(yōu)秀的藝術(shù)家,必然會對他身處的時代承擔起某種責任,言論也好,行動也好,總會有所體現(xiàn),在這方面曹禺先生恐怕會遇到一些批評意見。作為他女兒,您怎么看?

            萬:經(jīng)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明白:除了老舍那樣,只要是從那個時代活下來的,沒有人能夠說“不”。我自己還覺得,人不可能要求那么多,既是藝術(shù)家,又是戰(zhàn)士。作為劇作家,寫出好劇本,你就是稱職的,你對時代的看法,在劇本里表現(xiàn)了。另外,這也跟人的氣質(zhì)性格有關(guān)系,有的人性格就是很強硬的,他會有激烈的表現(xiàn),我父親從來不是一個膽大的人,他很敏感,很容易自我懷疑、自我否定,但我覺得他非常真實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有一個細節(jié),恐怕是研究者們不太理解的地方:曹禺1947年從美國訪問回來后,曾經(jīng)批評美國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這可能跟我父親那一代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有關(guān)??箲?zhàn)勝利后,美國仍然在中國駐軍,另外還有當時美國人的自大,他可能都感覺到了。他們那一代人在涉及到中外關(guān)系的問題上,都有這種民族主義立場。有一回“中戲”校慶,我父親上臺說了一個小時,至少有40分鐘是痛罵日本人,揭

            露日本對中國的野心。

            我沒批判過我父親

            南:您還記得第一次看戲的印象嗎?

            萬:記得、記得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是什么戲?

            萬:《雷雨》呀!我記得北京人藝那個劇場非常好,紅色的大幕,有點朦朧的燈光,然后鐘一響,燈慢慢暗下來,這印象從小就在我心里?!独子辍返谌挥幸粋€打雷,那時候太小了,閃電霹靂的,把我嚇哭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《日出》您跟曹禺先生一起看過嗎?

            萬:看過,那是“文革”以后了,我記得是謝芳扮演陳白露,不錯,能夠演出不符號化的感覺,我看過許多別的《日出》,根本看不出是那個年代的風塵女子,但謝芳演出來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我們都知道,經(jīng)歷過那個年代的人,都不愿意自己的兒女再從事文字工作,而您卻又走上了這條道路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父親總希望我們搞自然科學,當醫(yī)生,這是他的心愿。但他也不反對我們的選擇。我干了這個之后,他也沒覺得我能成,他給我寫了好多信,逼著我寫,說我“太貪玩了”,要學杰克·倫敦,“要寫,要改,退了稿要再寫”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有這樣一個大劇作家父親,對您來說是負擔還是財富?

            萬:現(xiàn)在想起來,盡管也因此吃了好多苦,但我還是覺得很幸福。為什么能寫出《空鏡子》這樣貼近平民的作品?我覺得是因為看到了我父親,他的痛苦、歡樂,那種最復(fù)雜的人類情感,有了這種感受,別的情感你就能體會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你父親給你的生活帶來過不好嗎?

            萬:肯定有不好,雖然現(xiàn)在看來對寫作有幫助。你想一個十幾歲的孩子,在學校里不能進教室,被紅衛(wèi)兵拎來拎去,那是什么感覺?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父親,批判他是壞人,一絲一毫都沒有,這很奇怪,我真是這樣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這種兒女和父母的對立,很多人都經(jīng)歷過,陳凱歌在《少年凱歌》中寫他打了父親一巴掌;老鬼也寫了和母親楊沫的沖突。

            萬:他們可能更激烈一點,對運動啊,革命啊,熱情更高,我大概不是這種人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那段生活對您今天還有沒有影響?

            萬:表面上看,你很難說有什么傷痕,但你的思維方式,你對世界的看法,從那個時候都被固定了。我已經(jīng)很幸運了,在我還能夠生長的時候,“文革”結(jié)束了,我還有力量長出東西,我爸爸那種人,就被悶在那里,枯死了。

            南:曹禺先生的后半生遭遇您是親歷者,有沒有想過寫些什么?

            萬:我曾經(jīng)寫過一個話劇,《誰在敲門》,兩幕話劇,寫他們那一批人,他,他的那些朋友,他們的個人遭遇雖然不同,但悲劇性的東西卻都具備了。我給于是之先生看過,一幕是“文革”,一幕是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,寫我父親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兩種被扭曲的命運:一種是“文革”,強大

            的外部壓力;一種壓力是另外的,反正是無法自由。

            《南方周末》2002年3月8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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