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邵天紅(藝術品與文物鑒定學者)
兩千年前,東漢,一場傷寒侵襲了一個兩百余人的家族。十年之內,近百人因此斃命。作為家族一員的張仲景,雖被后人稱為醫(yī)圣,卻是捶胸頓足、無計可施。
此后不久的建安二十二年(公元217年),瘟疫又一次橫行。曹植將當時的慘狀形容為“家家有僵尸之痛,室室有號泣之哀”。
哀鴻遍野之下,一位英雄橫空出世。傳說每年除夕,他都讓鄰里把一個藥囊浸到井里。正月初一,取井里的水倒入酒中,一家人面向東方,由年幼至年長者,依次喝下,連喝三天,可不染瘟疫。
清乾隆 金甌永固杯
這一藥方最早見于晉代葛洪著《肘后備急方》,含中藥七味:大黃、川椒、白術、桂心、桔梗、烏頭、菝葜,名“屠蘇酒”。另有一方加進了防風。這幾味藥大多有益氣活血、祛風散寒、安和五臟之功效,后代典籍也多有著錄,如明《本草綱目》載,“元旦飲之辟瘟癘”。千百年傳承間,此方偶有改良,如唐《四時纂要》中將菝葜改為虎杖,唐《備急千金要方》、宋《傷寒總病論》等則調整了各味藥的配比。一次次地引用與修改,說明歷代醫(yī)家對此方的認可。
許是大家面對瘟疫的忐忑,許是醫(yī)家的肯定與推廣,屠蘇酒漸漸成了家家戶戶的春節(jié)日常飲料。自唐至民國,人們延續(xù)著晉代的認知與飲用傳統(tǒng):契丹貴族出身的耶律楚材隨成吉思汗西征之時,曾寫下“辟疫屠蘇飲一杯”,充分肯定了屠蘇酒的祛疫防病之能;依舊是春節(jié)飲用,一首首《元日》《元日試筆》中,飄蕩著屠蘇酒的清香;依舊是幼者先、長者后,明代大書法家文徵明從中享受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,“后飲屠蘇且笑歌”。由是,每年春節(jié)的一杯屠蘇酒漸漸演變成了團圓的標配。
獨在異鄉(xiāng)為異客之時,也與同僚共飲,或是獨飲。團圓酒前,有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,“思家心斷屠蘇酒”;有子欲孝而親不在,“誰向泉臺致一尊”;也有遍插茱萸少一人之感,“酒進屠蘇少一人”?;蛟S因為屠蘇的祛病功效,以及長者后飲的風俗,屠蘇又有了延年益壽之意。晚輩向長輩奉上屠蘇酒,即是奉上了長壽的祝愿。
就屠蘇酒的飲具而言,似乎是凡酒杯皆可。北宋晏殊筆下,屠蘇以“金斝”盛飲,最為奢華。宋代,斝用以飲酒、祭祀,常見玉制,有祝壽之意。金斝當更為稀有珍貴。銀杯灼灼,亦滿載屠蘇。
1192年,鬢角斑白的陸游被削職罷官已兩載。又是一年除夕夜,67歲的詩人看著萬家燈火,聽著爆竹聲聲,回憶起了過往經年。兒時的壯志凌云早已遠去,自覺雪染雙鬢、時日無多,嘆自己識別世事晚慢。難以遣懷,只有命兒子“明當滿奉屠蘇觥”——用屠蘇敬一敬你的老父親吧!詩中所稱之“觥”,據(jù)宋代鄭獬所記,或為角形酒杯,有以犀牛角為之。
早年,陸游也曾對新一年充滿期待:“美哉豐年祥,入我屠蘇觥”。80歲時,陸游雖感家貧衰弱,卻好在有屠蘇酒,可以讓衰弱的他飲“一卮”。卮,即單耳杯,形制承自商周青銅器?;蝣』蜇矗捞K酒伴隨著陸游的一個個除夕、初一,肇始著豐年,亦撫慰著衰年。
最具特色的酒杯當屬海螺杯。唐代有人用之,明代亦有人用之。宋代歐陽修曾評價說一個海螺值千金,見其稀罕珍貴,似不輸晏殊的“金斝”。
在最早的記述中,葛洪稱屠蘇酒為華佗之法。但葛洪著書之時,華佗已死近百年。此后,又有軒轅黃帝、孫思邈等人創(chuàng)制之說,似更無依據(jù),但也說明“華佗”之說未被廣為傳播。
屠蘇原意指某種草,有紫蘇、菝葜等不同說法。古時,南方一些地方有在房屋上繪屠蘇的習俗,故屠蘇后用以代指草庵、房屋。唐韓鄂《歲華紀麗》中提到,以前有個住在草庵中的人,每年除夕夜里給鄰里留一服藥,用法與葛洪描述的相同。后來人們得到了這個藥方,但不知那人姓名,只能以草庵的別稱,稱藥帖為“屠蘇”?!侗静菥V目》也引用了這一說法。
創(chuàng)制之人自華佗,至黃帝、孫思邈幾易,但“屠蘇酒”之名千年未變,帶著股草根氣。韓鄂“草庵人遺藥帖”更像是關于屠蘇酒的一個美麗神話:居于草庵之中,不留名姓,仿若隱居塵世的掃地醫(yī)僧,又似救人于瘟疫水火的仙者,在歷史上來去無蹤,化為一劑藥酒,安撫千百年間的萬家燈火。金斝銀盞、犀觥螺杯,承載之物無論多么光鮮耀目,卻無改其瓦盤粗陶的草莽屬性,帶著茅屋可能為秋風所破、卻一心澤被天下的豪氣。
今天,美國研制一款新藥可能要花十年時間,投入10億美元甚至更多。不久前,比爾·蓋茨在《新英格蘭醫(yī)學雜志》中發(fā)文呼吁,在大流行病期間,疫苗和抗病毒藥物不能只是價高者得,而應讓身處疫情中、最需要的人也能買得起。屠蘇酒的藥方中沒有什么名貴的藥材,草庵中送來也不求回報,正合于蓋茨的呼吁,也是千百年懸壺濟世的醫(yī)者仁心。無論貧富,人人皆得飲一杯,似乃屠蘇酒的真諦。
至清代宮廷,屠蘇酒又有了新的演進。
每年的正月初一子時,養(yǎng)心殿東暖閣。乾隆皇帝皆端坐案前。書案上置紫檀木小香幾一對:其一陳設玉燭長調燭臺,象征風調雨順;另一設金甌永固杯,象征江山永固。
將要舉行的,是每年正月初一上演的“明窗開筆”儀式。乾隆皇帝將飲下屠蘇酒,點燃玉燭臺上的蠟燭,再用萬年青筆,飽蘸朱墨,寫下“時和年豐”“豐年物阜”“三陽開泰”等新年吉語。清宮中的這一儀式始于雍正時期,乾隆、嘉慶一以貫之,至光緒帝仍照此行事。
清代的帝王們認為,他們通過做文章、批奏折,得以日理萬機、統(tǒng)治天下,故手中之筆關乎國運民生,似承千鈞之重。天子以新年第一筆字寫下吉祥的祝福,意在為天下祈福。吉語書畢,便入匣保存,子孫皆不許開看,似是天子向“天”祈禱,似有天機不可泄露的意味。儀式中飲屠蘇,似也頗具象征性,有天子代天下人飲、盼天下人皆遠離病疫之意。
乾隆五十五年正月初一,乾隆賜宴太和殿。乾隆手捧玉爵,與席間眾人同飲屠蘇酒。
明窗開筆時陳設之金甌永固杯與宴飲的玉杯,皆以爵為形。乾隆以爵飲酒,上承宋明乃至商周祭祀之風。明窗開筆時,或是宴會中天子與眾親臣同飲屠蘇,都極富形式感與象征意味,已近乎國家儀禮,正如乾隆賦詩所云,“玉爵屠蘇百禮洽”。重在防病,亦在“禮”。屠蘇從個人死生、家庭歡聚,延伸至國家層面,成為國家儀軌的重要一環(huán),成為國泰民安的重要象征。
國人與疫病的抗爭,蔓延了千年。張仲景有感于族人離世的切膚之痛,發(fā)奮著成了《傷寒雜病論》。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廣為采用的“清肺排毒湯”,便由此書中的多個方劑優(yōu)化組合而來。兩千年前的悲痛,終化為今日我們的力量源泉之一。
相比醫(yī)書,屠蘇酒顯得更接地氣,更加“深入人心”?;蛟S類似于放鞭炮,人們忘記了驅趕怪獸“年”的“初衷”,卻留下了年年不變的習俗,成為春節(jié)里熱鬧的一抹煙花。一個個個體、家庭的悲歡離合,天倫之樂,長壽之愿,平凡的祈愿皆融匯于杯酒之中。它沒有富麗堂皇點綴,起自平凡,歸于平凡。
千年后,屠蘇酒的習俗隨風而逝。人們甚至還發(fā)現(xiàn),“烏頭”這味藥毒性頗大。但相比事后的治療之法,屠蘇酒這一劑預防性質的藥酒,更像今日的疫苗,體現(xiàn)了中醫(yī)“治未病”的理念?;匚豆始埗阎械囊粋€個家庭,面對東方,闔家共飲,有種溫暖而神秘的儀式感;點點滴滴融匯成一個民族共同的祈愿,成為元日國家之禮。年復一年,“治未病”的理念與儀式般的堅持,傳遞出先人對大自然的謙卑與敬畏。
《光明日報》( 2020年03月20日 16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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