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:古董“皮相”有瑕 做局“骨相”難支
◎林淼
《古董局中局》的作者馬伯庸,在2015年曾經(jīng)寫過一篇網(wǎng)紅文《少年Ma的奇幻歷史漂流之旅》。這篇文章圖文并茂地介紹了某博物館的收藏,滿館如唐代五彩人物敘事葵口盤、元代五彩鬼谷子下山大罐等雷人藏品琳瑯滿目,令人目不暇接。前文歷歷在目,而打開近期熱播劇《古董局中局之鑒墨尋瓷》,不由讓人猜測,馬親王看了自己作品改編的電視劇文物道具,會不會覺得自己再次開啟了一段“奇幻歷史漂流之旅”?
對電視劇所涉及的文物道具本不必過分苛責。電視劇質量的根本,當然在于講好故事,而非辦展覽。正因如此,電視劇制作團隊的專業(yè)重點也在于構建劇情結構的合理性,而非不差毫發(fā)地死磕場景細節(jié)。而且,即便是傾注大量精力于場景復原,也難免犯錯。如前段時間熱播的《清平樂》,服裝道具極為講究,掀起了一股追溯宋風的熱潮,但其在宮廷陶瓷的使用上,仍未能免于與當前主流學術認知的抵牾。劇中仁宗內廷所用的瓷器是宋代最著名的汝瓷,但初創(chuàng)期的汝瓷是在仁宗的孫輩神宗時才出現(xiàn),至于劇中所用的成熟期汝瓷要晚至神宗的兒子哲宗、徽宗時方才出現(xiàn)。不過,宋仁宗到底用什么瓷器,于劇情關系不大,瓷器在畫面場景中也不甚起眼,沒必要求全責備。
《古董局中局》的情況和《清平樂》不同,整個故事就是圍繞著文物展開,由此文物以及主人公許愿的文物鑒定素養(yǎng),就成為展開“局中局”至關重要的“皮相”。而“皮相”的故事性、知識性與神秘性——文物背后的故事與文物行業(yè)的種種規(guī)矩,顯然也是原書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。
作為書籍的《古董局中局》并無文物照片,馬伯庸自己對文物行當頗有研究,所做的一些描述和推測大體不致偏離現(xiàn)實軌跡。但當文字落實于影像,“皮相”的明顯瑕疵,便成為劇中情節(jié)推進的巨大障礙。
例如,在開頭處,許愿曾手持一件明宣德年間的玉壺春瓶翻來覆去地觀察,然后向警官方晨解釋,此件文物為假的原因是款識年代有誤。實際上,以許愿這一人物設定的“鑒寶能力等級”,根本不需要繞一個大圈子從說不清楚的洪熙宣德?lián)Q代來說這個問題,因為這件器物錯得過于明顯——明宣德青花瓷根本就沒有紅字方框款,且款識一般就是青花六字(“大明宣德年制”)或四字楷書(“宣德年制”)。就算許愿不屬于五脈中主攻瓷器的一派,以其方家眼力,只需不假思索的一眼就能斷定。
更離譜的是導致投資者跳樓的宣德青花大瓶,許愿居然需要拿著放大鏡通過氣泡來鑒定。對明代青花稍有了解便可知,宣德年間無此紋飾組合與器形——這仍屬于行內人甚至業(yè)余愛好者一眼便可識別的假貨。當然,許愿“另繞遠路”能看出真假,也不是不可以,但以其在前兩集里展示的半吊子實力,居然要在之后的情節(jié)里“百步穿楊”——隔著老遠在限定時間內辨別文物真假——而最后的順利過關或許只能歸結為主角光環(huán)的迷之自信了。
許愿文物鑒定能力的“撲朔迷離”還不是最災難性的,更令人震驚的是許愿對考古、歷史乃至文物常識的匱乏。劇中反派百瑞蓮拍賣行勢力給許愿做局下套的過程中,讓許愿深信不疑的素姐是極為關鍵的一環(huán)。然而素姐著實破綻百出。且不說其敘述中涉及的嚴世蕃之死實為歷史常識,居然能將五脈傳人帶偏,還要靠一個生物學家來撥亂反正,這已經(jīng)令人錯愕了,更不可思議的是一開始許愿對素姐的輕信。
素姐自述來歷,原本是汝瓷研究所的紋飾專家。而這位紋飾專家手里干的什么活兒呢?畫青花。實際上,中國除了越窯和耀州窯外,絕大多數(shù)青瓷窯場均不以紋飾著稱,汝瓷尤以天青釉色出名,紋飾極少。退一步講,青瓷即便有紋飾也是以刻劃胎體裝飾為主,這與青花瓷以鈷料為墨,運毛筆于瓷器表面作畫迥然。若當真是汝瓷或青瓷紋飾專家,手持工具當為刻刀,而非畫筆。素姐敢說,許愿敢信。殊不知被奉若神明的五脈,其文物常識及鑒定水平已經(jīng)在屏幕前一地雞毛。
另一處博得許愿同情心的,是鐘愛華對其舅舅的敘述。按照劇中所述,其舅舅為考古從業(yè)者,因為買了贗品而自殺,由此造成其家庭命運的巨大轉折。然而現(xiàn)實的情形是,假如其舅舅去買了真文物,被人發(fā)現(xiàn)了或許才該羞憤自殺。因為考古行業(yè)的行規(guī)是,為避瓜田李下之嫌,避免被誤認為倒賣自己在田野工作中挖到的文物,所以整個行業(yè)的從業(yè)者都禁止買賣和收藏文物。這個行規(guī)在文物沾邊兒的行當里眾所周知。
鐘愛華敢說,許愿敢信。“古董世家傳人”的人設又碎了一地。
馬伯庸的作品一向噱頭十足,引人入勝。有粉絲總結過,《古董局中局》是馬親王創(chuàng)作史中具有“劃時代”意義的作品,因為這套小說完全按照暢銷書的標準打造,且古董知識干貨豐富。從閱讀體驗來講,這套書確實給足了馬親王走紅的理由。從故事的主線來看,創(chuàng)作者本身所希望凸顯的是物與人的互動。具體說來,文物為表、為其線索;人為其里,為其骨架。人的行為動機維系于物,角色形象的成立也維系于物??上У氖牵谟耙暩木幹?,場景和文物道具的紕漏,讓主人公人設中所包含的專業(yè)性,難以自圓其說,“局中局”的神秘權謀,就此變成漏洞百出的拙劣伎倆。當鑒寶者的專業(yè)能力被完全剝離,則他在故事中的敢作敢為,便盡數(shù)變成了愚昧魯莽。原本熱血青年的“敢,我有萬丈光芒”,不免就此墮落為“敢,我有主角光環(huán)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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